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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0章大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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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0章大戲

皇帝一掌拍向桌案,胸膛因憤怒不斷起伏,驚得王禮收了賬冊跪伏在地。

徐湛趁機道:“陛下,這條條目目走私海外的絲絹布帛,都是桑農沈重的稅賦,是織工夜以繼日的勞作,是前方浴血將士的糧餉,是大祁百姓的民脂民膏!由此賬冊推算,每年由海外流入的白銀可以千萬計,可以相較朝廷全年的賦稅,國庫捉襟見肘,這些人卻中飽私囊!”

只聽“嘩啦”一聲,案上的筆架筆洗統統被掃落一地。

“徐修撰,快別說了。”王禮低聲喝道。

“讓他說!”皇帝朝著王禮怒斥。

王禮再次伏於地上。

徐湛接著道:“恩師含冤入獄,臣尚可心存理智,可是無意中得到的這卷賬冊,實在讓臣難以坐視。”

“無私則無畏,都察院羈押你這麽多天,為什麽不敢交出去?”皇帝又問。

交出去?開什麽玩笑!這本賬冊可是徐湛敢於挑戰浙江官場的所有底氣,拿出賬冊之前,皇帝必然還在責怪他,現在,皇帝只會慶幸這本賬冊沒有旁落他人。織造衙門是為皇家服務的衙門,皇家是要臉的呀。

“此案牽涉甚廣,臣不敢貿然公之於眾,給他人以借題發揮的名目,引起朝堂巨變,只能尋機面陳陛下,交由聖裁。”徐湛說著,又開始拍馬屁道:“幸而聖明無過於陛下,給臣申辯的機會,吾皇……”

王禮都有些看不懂他了,直言敢諫也是他,阿諛奉承也是他,到底是大忠似奸還是大奸似忠呢?

“行了行了。”皇帝聽著心煩,但面色稍霽,他知道徐湛對暗流湧動的朝局洞若觀火,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,手裏捏著這麽大一篇文章,沒有為任意一方驅使,而是直送禦前,說明還是忠心的。

他緩了片刻才對王禮道:“送他回去,請許閣老來。”

徐湛便又回到了司獄司,他那間已經有些習慣了的監舍內裏。

陳階早已收到他面聖的消息,在司獄司來回踱步。

“怎麽樣?”陳階見到徐湛,急不可耐的問道:“陛下可說了什麽?”

徐湛笑著搖頭:“接下來,全看許閣老的。”

話分兩頭,許攸被皇帝召見,待遇可比徐湛強了太多,行過大禮,王禮搬了個錦墩到他身後,許閣老只沾了三分之一屁股坐下。

“將陳階這封奏疏拿給許閣老看看。”皇帝吩咐道。

許攸欠身接過。

皇帝問他:“陳階以性命作保,彈劾馮夙的長子馮章,以祖母靈柩為奇貨,滋擾地方,百般勒索,你對此知不知情?”

許攸佯做憤怒道:“回陛下,馮章是臣的孫婿,臣先前並未聽說此事,須回去查問一番,倘若確有其事,絕不會袒護包庇!”

許攸的回答十分聰明,他明知皇帝問的是陳階上書他知不知情,答的卻是馮章傷天害理的行為,既撇清了與陳階上書的關系,又表達了公正無私的態度。

“屬實有些不像話了。”皇帝面色如常,接著問:“另外的一些,譬如織造衙門和浙江官員貪墨的案子,與馮夙到底有多少關系,怎麽查,誰去查?”

“事關重大,需由刑部、大理寺、都察院會查。”許攸不緊不慢的說著,當面推薦了三個主審的名字,並非是各部堂官,而是次一級官員。

聽得王禮心中一凜,三個人全是馮夙提拔的官員,這還怎麽查?

“知道了,”皇帝道,“內閣擬票吧。”

王禮心中又是一凜,一個真敢提,一個真敢答應啊。

待許攸退出,皇帝問王禮道:“你怎麽看?”

“奴婢也看不懂,萬歲爺,”王禮大大的腦袋大大的問號,“許閣老圖什麽呢?難道真如傳聞中的,是個極其厚道的人,念著馮閣老的好,有意放水?”

皇帝似笑非笑道:“許攸才是真正的老謀深算。”

傍晚,許攸受馮閣老的邀請來到馮府,八十多歲的馮閣老正顫巍巍的站在堂屋門口等他,身後跟著他的兒子馮夙。

許攸疾步上前,躬身行禮。

馮閣老親自將他扶起,握住他的手勸道:“廷逸,說了無數次,今時不同往昔,不要再對老夫執弟子禮了,以後咱們便以平輩相交吧。”

馮閣老一貫如此,謙恭和善,藹然有長者之風,不論何等處境,都保持彬彬有禮的姿態,且與夫人感情甚篤,一生沒有納妾,若換做是平凡的人,必定會是一個受人愛戴的好人。

許攸也反握住了馮閣老的手,動情道:“元輔對下官恩同再造,下官能有今天,亦全拜元輔所賜,怎能因外物的變化而失了禮數呢?”

馮閣老渾濁的瞳孔定定的看著許攸,從神色中暗暗揣測他有幾分真誠。

許攸自然是滿面真誠,一如既往,看不出絲毫變化。

酒過三巡,菜過五味,馮夙借微醺之際,向許攸訴說心中委屈,如他們父子為陛下、為大祁遮風擋雨二十年,閣老年邁之軀勉力掌舵,使朝政平穩運轉雲雲。

許攸認真傾聽,時不時或點頭或搖頭或嘆氣,沒有表現出絲毫不耐。

馮夙說的差不多了,便又向馮閣老訴說了今日陛下召見的情形,陳階的奏疏令陛下動了懲治馮夙的念頭,而馮閣老一個“教子不嚴”的罪過也落到了實處。

馮夙一怒摔了酒杯,被馮閣老呵斥一聲,才勉強壓抑住暴躁的情緒,花廳內一時間氣氛凝滯。

“馮夙,事到如今你還是不明白,遇到難處還得靠自家人撐腰。”馮閣老的意思十分明顯。

馮夙默然半晌,頹喪的端起酒杯對許攸道:“還請許閣老看在往日情分上,幫我度過這個難關。”

許攸站起身來,話音十分溫厚:“小閣老放心,不過是些許作風問題,言官只是風聞奏事,拿不出證據,更何況閣老作為元輔勞苦功高,小閣老在內閣侍奉老父更是任勞任怨,多少過錯也可以相抵了,何況馮許兩家是姻親,打斷骨頭連著筋呢。老夫回去就會上書,駁斥陳階的奏章,提醒陛下切勿相信投機小人之語。”

此刻正在家中泡腳看書的陳階,狠狠打了個噴嚏。

聽到許攸這句話,馮閣老即刻叫來一家老小,命他們跪在許攸面前。

看著眼前黑壓壓跪了一片的人,許攸忙道:“這是做什麽,快快請起。”

幾乎同時,馮閣老不帶絲毫遲疑,帶著兒子也跪了下來:“還請廷逸公念及往日情分,救我一家。”

“閣老,使不得使不得!”許攸慌手慌腳的去攙扶他,可馮閣老年邁,他一個人哪裏饞的起,再看馮夙和馮甲,二人低著頭不肯動。

許攸索性一起跪了下來:“閣老!這本是下官分內之事,閣老言重了!只要下官在朝一日,絕不會讓閣老和小閣老蒙冤受辱。”

兩人雙手緊握,馮閣老苦苦相求,許攸連連保證,如是再三。兩只萬年的狐貍在花廳裏唱念做打良久,這場大戲方才緩緩謝幕。

待他離開馮府,馮夙立刻癱坐在太師椅上,甚至忘記了先扶老父落座。

“看來這個許攸,還真是個懦弱無能之輩,從前是我高估了他。”馮夙道:“憑他現在這個樣子,就算當了首輔也挑不起大祁這根擔子!”

“別這樣說。”馮閣老在管家的攙扶下坐下來,道:“許攸是個厚道人,這是你我父子的福分。”

“怕還是顧念著與馮章媳婦的祖孫情誼吧。”馮夙揣測道:“真是婦人之仁。”

許攸的法子也許並不高明,但勝在演技精湛,他作為勝利者姿態放的太低,實實在在將馮氏父子麻痹了。曾幾何時,馮氏父子也是這樣跪在王首輔面前,慟哭求告,王首輔一時心軟放了他們一馬,須臾間就被反噬一口,慘遭冤害而死。

可許攸是一個連親孫女都毫不猶豫推入火坑的人,怎會心軟?

神仙打架,小鬼遭殃。

接到上諭的三位官員,此刻也在寒風中淩亂。

正在刑部傳旨的公公用尖細的嗓音對著刑部右侍郎周益提醒道:“周侍郎,接旨吧。”

周益方從怔楞中緩過勁來,扣頭領旨。

幾乎同時,都察院及大理寺的兩位官員反應如出一轍。他們三人是小閣老一手提拔起來的,此刻卻奉命去查小閣老的賬、議小閣老的罪,這叫人如何是好?

三人一頭紮進刑部存放賬冊的庫房,在裏面待了三天三夜。

三個科舉出身的文官,哪裏懂得查賬,實際上是商討不出計策,愁了三天三夜。

第四天,他們整理賬冊重新貼封條,周益帶著沈重的心情來到趙府找趙祺拿主意,該如何處置這份聖命,正是周益等三人的為難之處,若是查來查去,仍說馮夙是清白的,不說陛下那關,人多勢眾的言官們非將他們拖到左順門內打死不可;若說馮夙有罪,得罪了馮氏父子,做了叛徒,小閣老定也不會饒過他們。

橫著死豎著死,都是逃不過一死了。

趙祺聞言大驚,立馬命人備轎,來到馮閣老的府上。

馮夙近幾個月已經搬出去分府別住,只有年邁的馮閣老坐在堂屋裏等他。

趙祺趨步上前跪地磕頭,怦然有聲:“閣老,東亭公大有麻煩了!”

東亭是馮夙的表字,趙祺也不知是在為馮夙悲傷還是在為自己哀嘆,說完這句話,便是聲淚俱下。

馮閣老示意管家馮甲將周益扶起,一臉從容道:“起來慢慢說。這麽大的人了,遇事如此驚慌。”

趙祺站起身,將皇帝要徹查馮夙的旨意一五一十的匯報給馮閣老。

誰知馮閣老聽完他這些話,沒有驚慌、悲涼、憤怒,反露出了釋然的神情:“陛下感念君臣之誼,這份保全之意,老夫承情了。”

趙祺傻了眼,心中暗想閣老這是老糊塗了,還是氣瘋了?

只聽馮閣老用幹癟沙啞的聲音緩緩道:“老夫已是行將就木、風燭殘年,此時能夠急流勇退,也是一種福氣,唯獨放不下的是你們啊!”

“閣老!”想到過去的輝煌歲月即將不再,趙祺再一次落下淚來。

“陛下對馮夙已經忍無可忍了,此時強行保他,倒要搭上更多的人,不如松一松手,大家都好過關。”馮閣老又道。

“閣老,這樣一來……東亭公就太委屈了,他是有功於朝廷的!”趙祺道。

馮閣老搖頭道:“依老夫對陛下的了解,多半是不會殺他的,只要你們安安穩穩的待在朝堂上,誰又能耐他何?”

趙祺無言以對,這倒也不失為一種……思路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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